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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佑》 | 来源:转载 点击数:1721次 更新时间:2021/8/29 10:18:02 |
作者:林乔木
楔子
上蔡村(本站注:福建省漳州市长泰区岩溪镇的下辖村)是一个好地方:西边背靠连绵的良崮山脉,东边紧蜿蜒而过的长泰人的母亲河一一龙津江,一条省公路从南往北穿村而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平原地型的乡村:土地肥沃,渠水甘甜。几百年来养育了一代又代的村民。
![](../upload/2021082934792185.jpg)
网络配图
村里的老人常说:“上蔡的水土养人,也多情。”在上蔡生活了十年的我才真实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正是它的养人和多情,才在上蔡这块土地上上演了一幕令人啼笑皆非而又使人窒息、催人猛醒的话剧。
(一)
上蔡的水土肥美,生产了丰富的粮食和蔬菜瓜果,从公路上走过满眼的青绿交映着天上的蓝天白云,轻风吹过拂起层层稻浪,吹来阵阵的青香。如果外面的世界静止不动,上蔡的村民们也仍然能陶陶然的生活在农耕时代的自给自足的天地里。所以,在有些山村对知青的涌入而愁眉苦脸时,上蔡的村民们张开臂膀,无私地接纳了从漳州来的二百多个学生娃。
(一九)六九年二月九日,下午三点多,经过四五小时的汽车颠波,我们终于到了上蔡村口的公路。由于一路没停,我又上午家里喝了稀饭,一泡尿蹩着满脸发青。一下车,我顾不得拿行李,就跳下车,顾不得欣赏一下两边公路旁的欢迎布条和人群,只是焦急地望着周围,不停地踱步。这时一个沙哑尖利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人:“你是不是要尿尿?我带你去!”我急着说:“赶快赶快!”这时我看见一个身影引着我,往人群的后边跑去,只一会儿,一个声音传来:“到了,赶快!”我急不择路边跑边做紧急动作。刚一跨进厕所,“轰!”地一声,面前腾起一群绿头蒼蝇,一股刺鼻的臭气弥漫着我。“不行!”我退后一步。“我带你去不臭的地方!”于是我随他转过厕所,只见他站在一簇灌木前,笑着对我说:“这边没人!”顾不得了,我急匆匆地就地解决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不小的小事。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有时间看看这个比我小一两岁的小青年的模样:这是一个圆柱形的头,圆柱形的身子和大腿,圆柱形的头上是一付奇特的相貌:不小心就会发现不了他的眼睛,特别是他眯起眼的时候,又小又尖,脸上稀稀拉拉有几个一直跳动的麻子。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肥大的平底短裤,裤子已经很肮脏了。他见我在看他,腼腆地用手抓着后脑勺,笑着一口缺牙,说:“我叫金佑!”(音)!”从此,我的视线老经常因为村里的的流言蜚语,而注意上了他。
(二)
我们一起到上蔡六队的有七个人知青,四男三女。我们男的刚到时只有两个男(后来又到两人),住在生产大埕边的一间小仓库里,村民们开始比较好奇,晩上收工以后经来看我们,后来就来得少了。金佑开头来得少,后来反而来得多。我发现村民们对他跟别人很不一样,不是冷言冷语,就是把他当成空气一一不理睬。而他,一付毫不介意的样子,一直是眯着眼睛,麻子照常在脸上跳动,张着缺牙的嘴巴,“呵呵呵”地笑着。他对于人们对他的冷遇,从不介意。我还发现,凡生产队的农活,他不会因为自己个子小,别人没叫上他而偷懒,反而是经常自告奋勇地上前。
我感到奇怪,偷偷的问了村里的几个老人,老人们都摇着,叹了一口气,鄙夷地小声地说道:“他跟耕牛……”并且说队里批斗了他几次,他老是再犯!“!”我怔怔地望着他们。他们又说:“可怜啊,可怜尿鳖(金佑父亲),老娒死的早,他又不会持家、教育金佑……”他们就随即向我诉说一桩早已逝去的、没人提及的一桩冤案。这冤案涉及到临解放在岩溪圩发生的一起军统特务暗杀案件和牽涉到上蔡村的一个国民党军团长及一家,还有金佑的父亲一一原上蔡学校校长、国民党党部书记一一“尿鳖”先生!原来,临解放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驻兵长泰县岩溪镇的国民党军团长林清风(上蔡人)也准备联络岩溪的土匪头珪后村的叶文龙以及同是上蔡人的上蔡学校校长的“尿鳖”先生,一起在解放大军到时举行起义。
不知怎样,林清风等准备起义的消息被县保密局侦得。遂不动声色地在一次岩溪圩日时通知林清风到岩溪开会,在林到圩里时,由特务开枪从林的身后开枪,将林打死,后接管了林的队伍,平息了一场起义。国民党公开抚慰了林的一家,流下一滩狐狸的眼泪。解放后,人民政府以起义没有实现,是否要举事尚存疑问,乃将林清风一批人还是当成反动军官、反动分子划定成份。林清风的老婆当年尚在,他的大女儿林丽华,在漳州一中教书,她丈夫朱国政是一中付校长。他的小儿子林润华,因病从上海复旦大学休学在家,小女儿嫁到我们村给民兵排长XⅩX当老婆。听说,林丽华在文革初期受到梁鲁生一批红卫兵的残忍的折磨,几近夭折。林润华休学后大学拒收,遂一直在队里务农。当时我曾到他家玩,润华在煤油灯的幽静的灯光下,向我诉说他怎么克服病体,坚持下田劳动,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洗心革面,同时也强健了身体。他的脸上泛着红光,自豪地说:“体力劳动没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我已经能用独轮车推起一千多斤的石条了。”但他一直避免谈及队里村里对于他家的种种不愉快的歧视和不公。每次从他家出夹,总能感受到的他们一家一直牢牢恪守着做为“人”的责任和尊严,我不禁对他们一家感到一种发自心底里的尊重。 我倍加同情起他那传说中的姐姐。每次到他家,我都看到他的母亲,一个富态安详,默默不语的老人,我不知道,她默默不语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以致于,我几次站在她的身后,迟迟忘了离开,而她也一直这么沉默着。
七四年村里要我去“阶级斗争展览馆”绘画时,我把她画成了一个老妖婆,手里放出两条美人蛇,嘴里吐着长信,喷着毒汁,窜向我们的革命干部。
而金佑这个人,我想他应该是智商还停留在小学五年级的水平。由于他父亲被评为坏分子,並且是文弱书生,从不参加体力劳动,也不会操持家务,母亲又去世,家庭失去了正常的劳动收入,家里一团糟。並且他还有个童养媳的妹妹,自小得了肝炎,眼眶、嘴唇发青,脸盘浮肿,整天坐在临门口的椅子上呆呆地看公路对面的那棵同样也长不大的桉树。老天爷要让金佑在这个世界里自生自灭,可他从小从母亲身上遗传过来的强壮体格(只是脑神经比别人少了三条),饱一顿、饥一顿,也还能长成一付圆柱形的体形,只是身子矮小了一些和一个圆柱形的小脑袋。无忧无虑,生性好动,他象谢德林小说中的《傻子》,永远分不清什么是叽讽,什么是表扬,他永远是脒着细小的眼睛,闪动着时隐时现的麻子,咧着嘴发出“呵呵”的傻笑。人们对着他动撤大声喝叱,不然就酸他几句,见他无一例外的傻笑,也就停口轻轻地叹气摇头。但是村里人对于外人,一直把他当正常人看待,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损他。
慢慢的,金佑到了寻春的年龄,蓬勃欲出的多情的火花,在他心里冲撞,他抑制不住满腔的激情要把火力喷发出去。可惜他不是叫春的野猫,可以尽情地在春的原野上吼叫追逐。这是一个秩序严密的社会,容不得金佑胡来,他也知道,他没有与女人亲热的本钱,或是莎士比亚故事中的小精灵,给他点了迷药,他突然觉得村里草棚下的耕牛是一个个对他媚笑的妙龄少女,也就情不自禁地和碰到的头只耕牛,进行亚当和夏娃第一次受到蛇的蛊惑,吃了禁果后的那种疯狂的体操运动。正当他沉浸在忘我的“劳动”中时,饲养员要给牛喂食时,碰见了!金佑还眯着眼睛,跟饲养员打招呼:“你来了。”
结果,他被生产队以破坏耕牛的罪名,捉起来游村。“破坏耕牛?怎么破坏了?”人们一脸雾水。
以后,金佑对耕牛始终是“痴心不改”,队里费尽心思,后来,干脆把耕牛赶到远离村落的山场喂养,而平息了这一场风波。
七七年年初的一天,我要离开上蔡,提着行李站在大队部外面的公交汽车站等到漳州的客车时,我远远的看到金佑飞快的向我走来,我迎上几步,说:“你是第一个接我到上蔡,又是最后一个送我离开上蔡,多谢了!”他说:“昨晩我没去你那,看到人不少,我就拐回家了,今天才来。”说着递给我用绳子扎的芋头:“给”接过芋头,望着他,我不禁想起那次找厕所的趣事,笑着对他说,该找个伴了,不要再出乱子了。想起他的父亲,我说,趁你父亲还在,叫他写张申诉给县里,看能不能翻翻身,告诉你父亲,这不止是为了你们一家。我估计润华他们一家也会写信上诉的。估计中央很快会平反冤案的。
(三)
日子过得很快,我已经从龙师毕业几年了,一天上蔡村来人,告诉我上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建设成广远近闻名的旅游村了,有凉亭有拱桥,户上有屋子伸到池塘边,你们叫什么水塮的。我向他询问村里的一些情况,他说,润华一家已经得到落实政策,从“反动军官家属”变成了“起义军人家属”,润华目前是岩溪中学的老师了。我也问了金佑的现状,他说,金佑已经娶老婆了,现在有个孩子,还盖了三间平房,住在公路边,很好找的。望着这个村民滔滔不绝的诉说,我不禁想那汽车驰过卷起阵阵尘埃的公路,公路两旁静静的趴着的稀稀落落的平房,以及在屋子前后闲庭信步、或者结伴而行的狗鸡猪们。是该回去看看,“胡不归,梁园已经旧貌换新颜!”机缘巧合,我刚好碰到一个机会,可以蹭车到上蔡一趟,我就和我爱人,在一个风和日暖秋日的礼拜天,去还了这个心愿。
到了上蔡,我发现,它没有我想现中的那么美,只是原先稀疏错乱、大大小小、破旧程度不一,挤在一起的平房草垛已经变成了规划整齐,风格统一的乡式平房,当然了,新建了一座石桥和桥边的一个小凉亭,从造价看,石桥倒是比较高,有石栏杆,栏杆还算有模有样,只是没有雕龙刻凤。
旅游项目是台湾人在原来的大队的山场上建的度假村,远远看去,山包上新盖了几间木屋,山坡上有一小片果树,果籽成熟的时候,遊客可以自由采摘。秋高气爽的日子,怎么没有游人?只有我们几个不期而至的蹭客。度假村的工作人员说,刚开张时热闹了一阵子,现在很萧条,台湾人走了,村里还硬撑着,估计不久了。目前正在想方设法要转轨。
改革开放的飓风刮起的时候,到处都闻风而动,饥不择食般的开发一些合适不合适的经济项目,在其后的运作中,就显现出了决策方向的对错。上蔡村的摸索,也许是个失败,但它比一成不变好,至少说明他们在思变,在寻找出路。我在心里喑暗地为上蔡人向上苍祈求,祈求上天会给上蔡人开拓出一条康庄大道,向着幸福的方向迅跑。
回到村子里,我去找了金佑,在村民告诉我的方位,我寻到金佑家。我发现,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祥和富足的农家景象:房门敞开着,男主人穿着兰色方格睡衣裤,躺在木摇上打着鼾,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正对着桌子写字还是画画?往里屋望去,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婴儿正走出来跟我打招呼,是XⅩ!想不到是XⅩ,她嫁给了金佑!在她身上,也曾上演了一出“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是风波已逝,她找到了金佑这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丈夫,一起筑造了这个温馨的小窝,同时也得到了村民的谅解和祝福。XⅩ神奇的经历,已不是我这篇文章的内容。
金佑起身,拉我到屋外走廊泡茶,我发现他满脸的幸福和满足,圆柱形的头颅和身子已经开始松驰鼓涨了,奇怪,人一胖,脸上的麻子不见了,可能脸部肌肉鼓涨拉平了原来的小坑吧?眼睛更小了,只是在他不笑的时候还一闪一闪地狡诈地发射着贼光。我问他父亲的问题有没有落实平反,他笑着说,县里来人,跟他说:你父亲的事情没有进一步的傍证证明他有参与了起义的筹备,很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他们临走时给了我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我很高兴!”说完叹了一口气,说,阿润仔他家就落实了,刚平反时他家比我们高兴多了!望着金佑,我默默无言,也许这是他最好的结局了。我不禁轻轻地问他:“你知道阿Q吗?”他张大了眼睛:“哪个阿Q?村里没有这个人。”
在那漫长的浑沌的年代里,上蔡村演绎了多少风流轶事,在每个事件发生的后面都隐藏着怎样的大小腥闻,以至于我常常惊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神奇、多情的土地。不过,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社会正在向着健康文明的境界进步,上蔡村的风月奇闻正在成为过去,这次我的回乡就深切地感受到了它的进步。这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历史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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