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当儿子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时,陕西农民韩培印坚信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出人头地”。为给儿子凑学费和生活费,他卖掉家里值钱的东西,和儿子一起来到西安当了一名农民工。一个偶然的机会,陕西电视台编导李军虎遇到了这位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并把他的故事拍成了一部时长47分钟的纪录片。在2009年的第二届香港华语纪录片节上,该片获得最佳短片大奖。可现实里的父亲却没有同样的好运:当儿子大学毕业,作为父亲似乎终于可以停止奋斗坐下享受的时候,他却吃惊地发现,儿子的收入甚至还比不上当农民工的自己——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
2002年,当得知儿子考上了省城的石油学院、而且选择了”热门”的通信工程专业时,梦想就伴随着骄傲一起降临到这个陕西农村的家庭里。“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老韩说。当时,韩家四口人住在山坡上的一座土房子里,四亩地能种山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却长不出大学通知书上要求的六七干元学费。这让刚刚考上大学的韩胜利觉得“心里矛盾极了”。几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家里卖掉了所有的粮食,甚至连牛都卖掉了,却仅仅凑出了3000元。“要不然还不如出去打工算了。”他说。但父亲拦住了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凑够的。”
韩培印跟所有的亲戚朋友借钱,凑出了儿子的学费。当把儿子送进大学之后,时年49岁的他也在这座繁华的省会城市里留下来,当起了农民工。“他用最低成本维持生活,却依旧骄傲、乐观。”李军虎说,“因为儿子成就了他的尊严。”坐在大通铺的床上,他对着李军虎的摄影机笑呵呵地说,希望儿子在大学里能好好学习,“要学个一技之长,不能再回去种地,也不能像找一样在这里打工、吃苦。”
尽管在城市里相依为命,但父子间仍有一些彼此隐瞒的事情。在很长的时间里,胜利都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低声下气地为自己借来了生活费;而韩培印也从来不知道,当儿子的同学拿矿泉水洗头的时侯,胜利却琢磨着把那些空瓶子捡来卖钱。李军虎觉得,胜利就一个很压抑的孩子,在长达个年的拍摄时间里,他们私下里很少聊天儿。不过有一次,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韩胜利捡完矿泉水瓶,看着远处的高楼,轻轻地说:“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多了,生活条件,交通、文化,都比农村好。”
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胜利大学毕业的时间慢慢临近了,这让韩培印几乎有一种马上要“解放”的感觉——4年的时间,—边出卖劳力,一边四处借钱,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就业的形势却让人无法乐观,2006年初,胜利第一次参加了人才招聘会。在人山人海的招聘现场,性格内向的他挨个走近每一个摊位,看一看,又转身慢慢走开。两个小时内,他没有递出一份简历,甚至根本没有讲出一句话。
随着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一直在村里留守的母亲开始担心,难道儿子毕业了拿着行李再回村里劳动?“咋办啊,我的天,咱村里人都会笑的,说你白念厂。”曾经“热门”的通信专业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好找工作了,各个学校扩招培养的学生数量已经超出了市场需求,韩胜利听说,有些单位招自己这个专业的员工,工资只能给五六百元,勉强够住够吃。¨他想,这个数字是能够接受的。“实在找不到工作,人家给300块也行啊,先给人家干着。”他轻轻地说,“哪怕人家不给钱呢,先给人家干着也可以啊。”
可没过多久,他又焦虑了起来。“万一真找不到工作,你一分不要给人家千,那生活费咋办?还要跟家里拿钱的话,说不过去。”他说着,撑大了眼睛,仿佛要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感觉给我爸没什么交代。’’而韩培印却依旧是乐观的。他始终觉得,无论如何,“大学生”总是一个光鲜的身份,不可能面临没饭吃的问题。他并不知道,胜利此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导购啊、服务员啊、保安啊都行,只要别人能要我。”韩胜利说,“现实就是这样,找不到工作就要接受它。”
那时不读书,给娃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最终,韩培印的美丽梦想还是破灭了。胜利在毕业后找了一份去青海的工作,试用期每个月拿600元的工资,在野外帮当地的单位铺通信光缆。老韩算了算,这收入还没有自己在西安打工挣得多。“我本来想着,大学生毕业了,工作肯定会在办公室里,而且有空调……”韩培印嚅嚅地说着。
很难再在这位父亲的脸上找到先前那种骄傲的神色厂,但他却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哀伤,儿了上大学欠下来的钱还有两万元没有还清。在儿子去青海之后,他一个人还要孤零零地留在这座城市里打工赚钱。他开始时不时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儿子选了这样的专业,又后悔,也许当年根本不应该让儿了读书。邻居们甚至时不时对他讲:“当年不让娃上学,给他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事实上 连韩胜利自己也似乎想抹掉过去的记忆了。当记者辗转找到他新换的手机号,提出希望采访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工作了3年之后,胜利辞职,在西安重新找了份工作,工资也涨到了1500元。不过,在他的同学看来,这仍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数字。这个曾经是全家最大骄傲的儿子,如今也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韩培印担忧他迟迟没有结婚,更何况,因为高考结束后迁走了户口,他原有的9分耕地已经被收回。也就是说,胜利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农村种地了。
12月8日,当李军虎再一次来到韩家,拿出照相机想拍张照片的时候,原本会对着镜头微笑的母亲突然崩溃了,她大叫着让放下照相机:“这么丢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拍的!”而老韩也开始怀疑,念书写字并不是—件值得嘉许的事情。连他那个中学毕业、在深圳打工的女儿,一个月也能挣三四千元——足足是儿子的两倍。“以后孙子、孙女,还会让他们上大学吗?”有人问他。“我看读书是没用的。”他叹了口气说。 (据《中国青年报》付雁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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