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灵魂,我所在的这座城——漳州,有一缕魂就挂在龙文塔的风铃上,在晨风晚霞中摇曳吟唱。
第一次知道龙文塔,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一袋豆浆。那时,市面上有一种袋装的早餐豆奶,产地似乎就在人民市场。乳白色的塑料袋子上绿色的图案,右上角一个几层的塔,下面写着“龙文塔”——这算是豆浆的商标吧。
那时我已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十年里没有听闻过龙文塔。也许当时太过年轻,匆忙的脚步里无暇关注往事尘烟。所以,我一边喝着豆浆,一边纳闷:龙文塔在哪里呢?与漳州有什么关系?
直到上世纪末的某一天,车行在324国道,远远望见一塔矗立在山头绿树间的身影,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有一座与龙文新城区同名的塔。但这与那一袋豆浆还是不能联系在一起,因为时间上的差距,也因为空间位置的距离。
多年来“龙文塔”的影子一直或隐或现地在我的意识里晃动,现在,我已经能够把它的前世和今生说个清楚。说来有缘:如果旧龙文塔不拆除,我二十几年前就是它的近邻;而二十几年来我工作的地方,就在新龙文塔的脚边!当龙文塔俯视着这一片大地的时候,我就是它风铃声里安抚的一缕魂魄。
寻访遗踪
在网上找到这样的资料——龙文塔原建于漳州古城的南隅(在今第二中学内)的腾龙山上,和虎文山对峙。龙腾虎跃,地理形势自然和谐美好,是漳郡的文化象征,龙溪学宫就建在其前面。地灵人杰,故千年故郡,历代人才辈出。
于是,在一个冬日晴朗的下午,我兴冲冲地骑着单车到二中寻访。当我说明来意,校园门口几个热心的老师告诉我,龙文塔原来是在二中没错,但几十年来二中也几历沧桑。现在二中校园里,已不包括龙文塔故址的腾龙山了。“哦,就在那!”林校长是个热心人,他的手往东南方向一指,告诉我该往原漳州食品公司去找。
真是大费周章!龙文塔,你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世经历,为什么这样云山雾罩?
暮色渐合时我寻找到食品公司,竟有故地重游的鲜明感觉。我认得这个不大的院子里那一只傲立在假山石上的泥塑大公鸡,它昂首面向东方鸣叫的姿势,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三十年前我打这里走过,曾与同学用海鸥牌的照相机拍下这只公鸡的形貌——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的岁月变迁,改变了多少人间物事,却也可以让一些毫不相干的东西,抵住岁月淘洗,在默默中保全下来。当时我不知道,冥冥之中,那一次的偶遇,就是为今日的寻访埋下伏笔。
这确实是食品公司的特色,详细看,才发现泥塑的公鸡下面,一只大肥猪和几只小肥猪的神态生动,比真实的猪们还幸福的表情——这也是宿命吧!现在的这里,是一家经营土猪肉名叫“趴趴跑”私营企业的屠宰场了。
听说我寻访旧龙文塔故址,门岗大叔指给我看,就在院子的一个偏僻角落,在三面都是楼房的空隙,在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有一个不足两米高面积大约十平方米的留有被伤害痕迹的小石丘。大叔说:“哦,就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还经常有人过来看。”
这就是腾龙山?我惊讶地走过去,因为它太小,小到我无法相信它能承载一个叫做“塔”的建筑物。印象中巍峨的塔,该是巍峨的山体衬托着。尤其是龙文塔,曾是漳州古城的标志性建筑,是这座历史古城文化昌明的象征,那是多么神圣,怎么会是这样呢?
站在石丘旁,我的思绪竟有一种断裂的疼痛。手抚着裸露的坚硬的岩石,有棱有角的表面已被风雨抚摸得不再粗糙,这让我感受不到岁月的残忍。倒是冬天傍晚的寒意,使它冰冷,还有潮湿的感觉。我分明听到石头在哭泣,它像一个老人,衣衫褴褛,沉默着流泪。一个老人的悲伤泪水,远远比他经历的时间和故事更沉重,这不只是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内容。脚下,杂草葳蕤,枯叶满地,绿莹莹的新生叶子,点缀在枯黄的败叶间。生命新旧更替源源不断的意象,这样强烈地暗示着什么?朽坏的木板,长着青苔的砖块,破的或完好的大瓦缸,等等废弃杂物胡乱陈放。是一个时代一去不返的预示吗?石丘上面是平台,几十年前流行的色彩鲜艳的瓷砖垒成一个小巧的塔式造型,登上石丘旁边那架岌岌可危的年久失修的铁质梯子才看得到。
龙文塔早已不见踪影,就连承载塔的腾龙山也几乎夷为平地。据说,当时拆塔是看中了塔身上的石材,要它们“实用”地去建设新生活。而腾龙山的石头,也是有用之材,当时是用炮炸开。难怪它的身上伤痕累累,可以想象,那一声轰鸣的巨响,留给漳州城的是一道岁月的暗伤,是漳州人集体的疼痛。
只有那一棵木棉树,挺立着。据说,这棵木棉曾陪伴过龙文塔许多时日,它的身上,留存有龙文塔的气息和印记。当年它应该还很小,不起眼,不碍事。所以它幸运地存留下来。如今它伟岸着,几十米高的身躯举着冠盖的枝叶,在晚风中苍凉。也许它秉承着龙文塔的精神,代替旧龙文塔矗立在原来的位置,矗立在一代人的记忆里,矗立在一段远去的时代肩头,让人回望时还能依稀辨认背影。
前世旧影
流经漳州城南的江叫九龙江,屹立于城西南隅的石山叫腾龙山。腾龙山至刚,以刚毅的情怀千年万载地俯视着九龙江日夜流淌;九龙江至柔,以柔软的情意亘古不变地缠绵陪伴。山水相依,在这座城市还未到来时就已经把美景铺叙得这般和谐。
九龙江的得名,是因为相传江里有九龙戏耍;腾龙山得名,也许是因为一座亭。相传有人在山上看见了龙从江面腾空而起,为纪念这一祥瑞征象,就在山上修了一座亭,叫腾龙亭,也叫云龙亭。这山因此也就叫“腾龙山”或“龙亭山”。
这个腾龙亭,就是龙文塔的前身。
第一个把这个亭写进文字的,是1000多年前那个著名的大书法家蔡襄。
宋代名宦蔡襄是仙游人,福建四大古石桥之一的泉州洛阳桥,就是由他主持修建。当时他任漳州判官时,曾作《龙亭山》诗一首:
要看红日照龙台,白玉堂高锦障开。
树色一番经雨活,溪光几曲抱山来。
云归深洞天形瘦,风流前村笛弄哀。
拟结青楼遍题咏,思王何吝斗量才。
雨后的水光山色、石山亭台、绿树红花,在清晨的阳光下别样的清新。面对这样的美景,岂能无诗题咏?
龙文塔很幸运,是这样一位名宦,以自己出色飘逸的字体,把龙文塔引到文明的舞台,虽然那时只是一座亭。
后来“亭圮”。不知道什么原因、什么时间,也许是因为人祸,或是天灾,也许只是它自己老了,熬不过时间。亭反正倒下了。
这一倒就到了明嘉靖乙未年(公元1535年)。这一年,龙文塔诞生了。史载,“知县刘天授建石塔其上……”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刘天授。我们可以因为一座塔而依恋一座城市,我们也应该因为一座塔而记住一个人。是刘天授的首开之功,让一座石塔成为历代漳州人的精神寄托和情感维系。
后来,塔又没有熬过时间砥砺和人世坎坷,“又废”,这一次是被谁给“废”了。在人世的轮回中,这很正常,有人立就会有人废,废立之间,一晃光阴200年。史载,“……至清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龙溪知县刘良璧征得里人林编捐献巨资,建成一座七层石塔”,石塔峙立在龙溪学宫(即孔庙)前,世称“龙文塔”。附近还有座“魁星阁”,是掌管文运的神殿。塔下有“憩园”,园中遍栽桃树,每逢桃花盛开,姹紫嫣红,是当时文人雅集的一处胜景。
龙文塔建成以后,被认为是漳州地区历来人文鼎盛,号称海滨邹鲁的象征,是漳州古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漳州解放初期,龙文塔仍巍然屹立于腾龙山巅。据老漳州人回忆,龙文塔的基面用长方石块铺砌,高约一尺多。塔身约10米(有一说是约20米),通体用花岗石砌成八角形,高有七层,每层都露出八角形的石檐。第一层砌成弧形坠边式两门,一向东南,一向西北。第二层也是两门直通,一向东北,一向西南,和第一层的门路上下成交叉。第三层以上各层砌实不设门。
在众多老漳州人回忆龙文塔的资料里,有人这样说:“对老龙文塔,我记忆犹新,老龙文塔坐落在漳州二中校园内,从小我经常利用星期天结伴到塔下腾龙山上游玩,老塔的沧桑古朴,雄劲挺拔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在我上山下乡前的1968年,我在老龙文塔留下了一张宝贵的合影。文革期间老龙文塔的拆除无疑是漳州古建筑最大的损失。”
龙文塔与二中的渊源,始于1950年。有资料说,当时漳州市政府将原旧政权专员公署等土地、建筑物划给学校,腾龙山的宝塔,虎文山上的凉亭,都是学校里的景点;树影花香,点缀着美丽校园。腾龙山下,有个偌大的足球场,是学子们课余时间的乐园。毕业了,莘莘学子离校前的合影,龙文塔必是最具标志性的背景。
后来,上世纪60年代的一天,腾龙山下偌大的足球场,被某个掌权者“实用”地征为养猪场,划出了二中范围,最终成了漳州市食品公司的地盘。
时代的大潮下,一方默默无言的宝塔,无法保民安生,也无法保全自己。它在面临毁灭的时候,选择化为一种境界,高悬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龙”的传说和“文”的倡导,成了这座城市的标志。历经烽火岁月、沧桑巨变、几经废立之后,龙文塔在1968年之后,再次罹难,湮灭于扰扰人间。
但它活着,活在漳州人的心头。那一袋豆浆上的龙文塔,如一枚印章,印证着漳州人永不忘却的纪念。幽默闲适的漳州人,这座用文化熏染过的古城的人,在清晨饱了肚子之后,不忘再看龙文塔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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